自回國以來,我便產(chǎn)生了諸多無奈的困惑。
最大的不解之處,來源于國人對留學生這類群體的誤讀,極易激起我的憤慨——我既理解后輩對于自己經(jīng)歷的求知欲,也反感別人把留學說成是鍍金的論斷。從這些紛擾的言論中,我似乎也察覺到了出國前的自己,是多么依賴于過來人的朋友圈、他人含糊的說辭、以及自己天花亂墜的想象。
高二那年,身邊一些同學陸續(xù)堅定了申請國外大學的念頭。在我眼里,他們就像一眾叛逃的小分隊,畢竟申請去國外讀書,是回避人生的分流器——高考——唯一理直氣壯的理由。啊,有撥人竟然馬上要向資本主義世界進擊了!他們開始上培訓課,考SAT,刷托福,找中介,桌上不斷堆起比板磚還厚的進口輔導書,觸摸著更為地道的英文世界。
升入高三,他們參加完會考,就很少來學校了,基本都泡在各種出國留學機構(gòu)的班級內(nèi)。據(jù)說這種輔導班最適合發(fā)展戀情,想來也是。十七八歲的陌生男女有緣聚在一起,無時無刻都在一門心思地憂慮著,如何在陌生國度進行正常的生活與學習。這其中,產(chǎn)生些相依為命的情緒,默默結(jié)對在所難免。
再后來,這幫人心滿意足地拿上offer,偶爾來班里逛一圈,有意無意地刺激一下為高考而心亂如麻的蕓蕓眾生。
當然,有些人并沒有放棄高考。估計是受某種江湖傳言的影響——沒有經(jīng)歷過高考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于是,部分出國的同學就交了高考報名費,考試的時候也跟著大伙兒進教室,在試卷上龍飛鳳舞地填上幾筆。實話說,我并沒有過分羨慕,但仍覺得挺酷。我曾不止一次地揣摩他們出國的動機,也許國外的教育事業(yè)真的比中國高級?
沒去成北大中文系后,為了給自己尋覓個好的研究生出路,我離開北京,在本科期間經(jīng)歷了扎實而激情的中美交換生活:在國內(nèi)讀大一大四,在美國讀大二大三,時間上一半里一半外,畢業(yè)時拿中美雙學位。就這樣,美國榨干了我最青春洋溢的大學歲月,但我覺得值。
在本科階段成為留學生,這似乎把我原計劃中的留學時間提前了。我甚至花了一年的時間,才開始學著習慣自己的新身份,正視這個在旁人眼中自帶聯(lián)想與質(zhì)疑的新頭銜。
總之,我是幸運的。在較為年輕的時候體驗留學生或,使得我的三觀在尚未成熟的時候,得到了一次次猛烈地推翻與重建。如果非要讓我總結(jié)一句留學心得,我最想表達的核心觀點莫過于:
所有的留學成本都能歸結(jié)為文化成本,或是文化的代價。
即便這道理在我快回國的時候才想明白,但這恰好能反應出一種認知歷經(jīng)質(zhì)變的過程。
舉兩項最基本的留學成本:父母的大部分資助都集中在學費上,但我們在國外學的知識難道在國內(nèi)課堂真學不到嗎?據(jù)我在中美文科課堂上的實踐經(jīng)驗,國內(nèi)大學一節(jié)課的知識容量能頂三節(jié)國外課的容量。如果單從知識容量上來衡量,我們根本沒有必要進行出國學習。這無疑說明了:除了最淺層的知識成本,其實我們更渴望的優(yōu)質(zhì)教育——是基于某種新型的邏輯理念和思維方式下,對自我潛能的一種開發(fā),或是社會氛圍的一種熏陶。這可能來源于小班教學,來源于課堂氛圍,更來源于教授所倡導的創(chuàng)造性或批判性思維能力。
再比如,說到生活費,這背后明明就是赤裸裸的認知成本。去超市買個菜就得適應別人的菜市場,挑件衣服也要見識異國的審美傾向。這其中,結(jié)伴旅游最能在短期內(nèi)長見識,這要求我們迅速熟悉一種新的社會規(guī)則和套路,并能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這么看來,單單從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學習知識”層面,早已不足以囊括當下的留學成本:
如何調(diào)動獲取知識、運用知識、改造知識、創(chuàng)造知識的能力,才尤其應該被重視。
金錢象征著我們在國外每一天的花費,這支撐著西方文化對我們在精神上每一次的洗刷。為了接近和應對陌生的社會體制:
西方文化儼然成為了中國留學生們最需要花費成本去體驗的一件事情。
剛到美國時,生活中處處充滿了“文化沖擊(Culture Shock)”,這里不一樣,那里也不一樣,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充斥著新鮮的孤獨感。面對這種截然不同的社會風貌,我們最常做的就是被動感受、之后主動感嘆。
如果再進一步,留學生會在潛移默化中形成價值判斷,接著放寬心來進行對比,看看這種“新奇”和“異樣”之處是否合理或者值得我們學習。然而,在逐步適應了這些差異、看到了種種枚不勝舉的對比后,這往往會給青年人帶來風險——
激發(fā)對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體制、社會問題、民族矛盾的批判熱情。
坦白說,這幾乎是我當前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在國外時,周圍人都說我又紅又專;而回國后,在感受某些場面、分析某些事件時,心情復雜。順帶感受著國內(nèi)的“逆文化沖擊(Reverse Culture Shock)”,我經(jīng)常噼里啪啦一頓說,邊說還邊感慨自己的言論是真具有煽動性啊。
何因致此?
專業(yè)影響首當其沖。在美國首府華盛頓學習國際事務專業(yè),是我學習政治科目的最大福分。這迫使我不再糾結(jié)于北京和華盛頓之間的距離問題,而是會自主察覺到中國與美國、中國與世界存在的顯著差異。
再者,客觀的交換經(jīng)歷,讓我在中西對比這條路上,暫時很難回頭。單就評價中美大學生活,基于客觀的經(jīng)歷,公平的時間分配,這都讓我擁有了絕對的發(fā)言權(quán)力。美國不是一味的好,中國更不是一味的不好,咱誰都別亂說誰的壞話。
我一向極度反感不分青紅皂白地批評中國體制、美國社會的言論,可惜社會上依然存在這類人,他們相當于左派憤青,毫無沉淀和邏輯可言。所以,每當我習慣用批判的角度對某些社會問題發(fā)表看法時,總會出現(xiàn)隨之的困擾:
如何才能不要臉地證明自己是個“有知識有內(nèi)涵的海歸”?或是做作地成為一名“知識分子型的理性憤青”?
其實,談論理性、批判的一切前提,均在于充分地理解。學會理解,這也理所當然的成為了貫穿我留學生涯的關(guān)鍵詞、甚至是指導思想。
面對中國問題,我意識到之前身處國內(nèi)的我,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如今跳脫出來,讓距離產(chǎn)生美,我才開始真正地關(guān)心、理解中國。然而,我最珍視一點,也是留學獨具魅力的地方——
讓我們在文化的相互傳播和吸引中,試圖用更為包容、開放的心態(tài)去理解世界:理解地球是圓的,理解國際格局間的力量是守衡的,理解世界上不同國家所倡導的意識形態(tài)都是基于歷史的,理解社會學科中所有的對與錯都是相對的。
拋開這些有的沒有,我也正學著用獨立且辯證的態(tài)度來看待自己。有時,我會驟然想起那些高中就下決心出去留學的同學們,是啊,我終于和你們統(tǒng)一了戰(zhàn)線:
在外的中國留學生究竟算不算弱勢群體呢,我們天生裹挾著民族主義和文化自卑感——
既學著坦然享受西方世界里的聲色犬馬,也積攢了太多作為亞洲人、中國人專屬的煩惱。在和世界交往中,我開始理解關(guān)于文明間的隱忍,理解選擇留下或回國的苦惱,理解外國人交友圈子的難融性,理解異國戀,理解老一輩眼中的外國人,理解所有不按套路出牌的紅綠燈都是對我們的考驗。
所以,我決定用對待世界人民的方式來對待留學這件事:
尊重,永遠是表達理解的最好選擇。
也正出于這份尊重,我決定在自己巴掌大的地盤上,做一個只與留學、留學生有關(guān)的系列,話題涉及方方面面。目的很單純,拿自己開刀,現(xiàn)身說法,操著國家外交部的心,懷著為留學生平反的斗志,梳理回顧些真實的留學小事。
自己走過的路,還不是摸著石頭過河,難免留有諸多困惑之處。我于此的陳述目的并非為了解決困惑,我也沒那能耐。我不過是想著借著一臺動態(tài)的心理顯微鏡,把這些曾經(jīng)在留學生上共同猶豫、快樂、困苦的心理過程放大,讓所有人感受都到:
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每一個中國留學生都在被時代推著走,誰都不容易。無論走到哪里,都沒有一蹴而就的成功。我們作為獨立的個體所流露出的情感,遠比旁人的非議和想象復雜得多。
所以,即便我很欣賞那些留學成功人士們所談及的斐然成就,很認同他人對留學生養(yǎng)成的集體陋習的評說,我也很難去用他們的經(jīng)驗之談、質(zhì)疑之聲來衡量留學生們真實的感情世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能衡量留學生的也只有體驗者本身。從我、我們的角度出發(fā),還原一個微觀且真實的留學世界,便是我愿意開始寫這個系列的初衷。
要我說,留學生的內(nèi)心世界其實很掙扎。
只不過在讀書期間,他們與國內(nèi)大學生的掙扎點不在一個頻率上。
步入社會后,那些稍微有些擔當和感恩意識的海歸,他們的煩惱比起普通中國青年們的焦慮,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其中的主要矛盾,均集中在考量父母對自己投入的教育成本與自己目前的回饋成果是否相匹配。畢業(yè)后,大家都普遍傾向選擇留在海外工作幾年再回國發(fā)展,這種想法既自然又堅定,畢竟人民幣在外是真的不禁花啊。
即便中國依舊充滿著無限變數(shù)與可能,我也從未懷疑過留學生、海歸們會對中國未來的社會發(fā)展,產(chǎn)生巨大的助推作用。
這個結(jié)論并不突兀,相反,其與近現(xiàn)代中國的發(fā)展史密不可分。建國之后,從50到60年代的留蘇學潮,到70年代的第一批赴美留學者,接著是80年代時興的公派留學,再到如今90后、00后大軍的大眾低齡化留學時代。在這艱難而緩慢的進程中,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人再用統(tǒng)一而純粹的愛國主義,來衡量出國讀書的動機了。
反之,留學的激浪越高,輿論的質(zhì)疑聲就越大。某種意義上,這是可喜的:中國接軌世界、人們走出國門這件事,使得國人審視問題的視角更廣,社會輿論所探討的主題更細化,氛圍碰撞得更為熱烈,這一定是社會進步與發(fā)展的體現(xiàn)。
只不過,留學并沒有改變的我的世界。
一是因為太年輕,我還沒有熬到說這話的時候。二還是因為太年輕,目前我只能承認這是一項極具潛能的奮斗資本。
然而,留學洗刷了我的三觀,這是件非常奇妙且值得感恩的事。
它對我的影響非同小可,但旁人卻很難在第一時間洞察到,所以這更像是一個逐漸內(nèi)化的過程。俗話說,見多一定識廣,但見多不一定意味著自己懂的就越多。相反,看的越多,體驗的越多,隨之感覺自己也越LOW,懂得越少。這是我在走過很多地方后,深刻意識到世界的復雜性:
由于理解、多元和尊重,事情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復雜、有趣。沒有絕對,不設定論——我們只能通過不斷地自省來鞭策自己。
既然本科都已經(jīng)出去了,研究生自然會再出去讀了。有時我真在內(nèi)心鄙視自己:我就是這么免不了俗,面對這個費力費錢的坑,我硬要響應時代的號召,義無反顧地往里跳。
然而,身為過來人,我的經(jīng)驗并非是要教后輩們?nèi)绾斡酶鼮閮?yōu)雅的姿勢入坑,而是發(fā)自肺腑地講:
這坑咱跳就跳了吧
坑挺大
也挺擠的
但
花花世界 景色撩人 別有洞天
此等好事
我才不會輕易亂說呢